南麓忆旧游
江南达者 童山雷
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起，我因同本区中小学美术教师之间的往来，而与这团体中的Z兄，渐渐成为密友。三十余年间，由于各种原因，我俩在重庆江南山野中游历、畅谈且不时携酒小饮，堪称是不可胜数。这如烟之忆，今随着友兄的不幸逝去，令我倍感所存空白无法另行填补。慨叹之下，兹特从我历年《画中游》文图中，撷选出与兄同游这江南山麓所得者些许，编辑成帖，以慰追思之情。其实，我与Z兄时常交游之处，又岂止南山；不过，静心想来，唯这份与南山紧密联系的情谊，却似乎最能够体现这两人的基本精神……
吾辈生性不喜交际，不过回想起来，人生中各个阶段，却分别都有着一二密友。近十余年来，更是与一淡泊之友守着这江南之地，每常登山闲步，小饮畅谈。休道是春秋佳日了，只那风霜雨露之中，野岭崖树之下，促膝叙饮，也都难以忆及具体次数。此题作“四月涂山雨如丝”画图所写，即为如是情景。画中雨雾弥漫，山道侧旁，老榕树下，二人于篾棚檐内举杯相属。透过岩林空隙，隐然可见远处的文峰塔。近处茅屋边，却有着一只鹅儿，正伸长脖子，似不解般望着二人鸣叫。此等场面，相信凡具悠澹情怀之士，见了都不会全然无动于衷罢。题款更有几行诗句：“四月涂山路，春雨细如丝；浊酒添村趣，清谈不入时。”此倒也将画意点得忒明了。呵呵。
重庆南山中有前朝德国大使馆，此久有耳闻，且是久亦远观彼处，然定居江南多年，附近山山水水皆已游遍，居然一直竟没去过那儿。这日终与常约友兄攀险岭以操捷径，浑身上下带着好些草茎芒刺与花粉叶屑，气喘嘘嘘、同时也是兴味盎然地赶拢那跟前。原来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双檐楼殿，坐落于一小峰巅顶之下，其厚重威严之势，与山中其他旧式建筑别无二致，只因其地相对险远而一发显得寂寥清森。反正进不去，便在岭前峰后松林石径间闲步耍子。孰料正当轻踏苔痕由林下步出，薄薄流云间，竟可可地撞见了家住山中的一位画友，说是伏案倦了，独自来此溜溜腿脚……友伴不期而遇的那份快活，此休论了。归后依例追写斯景，却将此事做个“画缘”，题曰：荒山旧人。
那年一春阴之日，吾与长约游伴某兄闲步南山。原本去的仍是平素常去之地，唯所行路径不同，因之入眼景观，不觉已大异其趣。记得行至一处，漫目皆是青枝绿叶的新发栀子，虽未蕴苞，亦似预感浓香扑鼻。其地据半山凸梁之上，砂石坡路雅洁滋润；侧身俯瞰，前文尝言及之山间美堰，连同周遭野岭人家，通以崭新面目，盆景般置诸一旁。时阴云若晦，鸟虫俱寂，延绵的山林，以及因视角改换而形态陡变的峰崖，多似进入将睡未睡昏沉状态。二友静观物类生息，转而品咂己身悠然自得情味，心气益觉平和；偶尔却顾一路所来之径，端是苍苍尽横翠微焉。兴阑而归，胸中所余逸气顺沿毫尖出，乃得此画，题曰：南山春暝。
山水画者，作画最忌眼光局限于视线所及之处，而必须立足于彼、则心神跃出三维时空之外，唯以云物实存之理穿凿裁剪画面，乃求幅中自呈美感且复合于天道。然虽则如此，这造化瞬息万变之生机，毕竟与人切实感受兼与之深刻启迪。一日吾偕长约友兄又踏春山，稍换旁径，步入平日里被观之地反观常路，只见漫山遍野烟云缥缈，寻常景物，霎时间竟有仙山琼楼气象焉。叹观不已，归而付诸翰墨，遂得此《山气蒸腾》一画。另有五言律诗一首，或可助于读者了解当时吾心——
丁亥仲春踏山归写
忽然生逸兴，
遂尔约良朋。
步履青山野，
袖笼春气蒸。
凭高睨尘世，
寄梦展鲲鹏。
岂论前程远，
持行以自矜。
今春一细雨方歇之日，与长约友兄相商，道是好久都未野饮过了，何不趁此佳季节好天气，又去山中陶乐上一番。遂合备酒食，迤逦来到南山铁路疗养院内，于僻路旁一干爽清静的廊亭中，小酌慢叙上了两三个钟头，其味确属妙哉。尔后微乘酩酊之意，沿着洁净润泽的沙石山径徐行，观览了几许大岭流云、幽壑泊雾与迷茫岚光中的芳树落花。归后得此《春山雨霁》及《春山新过雨》两画。清嘉云物与吾人情味悉在画中，不消赘言了，唯后帧近前平阔处聚集着三五只鸟儿，大约必是欲若当年欧阳醉翁所述般，正待吾辈去而彼亦自乐焉。呵呵。
不记得是昨岁还是前载了，一春阴之日，与长约友兄皆笑言道：“今儿正象个‘野饮天’哦！”说罢便付诸行动，买了点酒食，当即一路来至南山鹰峰崖近侧一小峰顶上，找了块相对平滑之石，拂去周围渣渣草草，遂兴味盎然地一同坐下，立时便进入了预想之境……或因天时与环境俱称特佳，当时这二人心境与谈兴亦属超好，结果不消说是双双都带上了些酒意。好在吾辈又无驾车之负担，不过是彼此相嘱当心一点，也就在西天微现红霞之际，意阑兴足地平安下得山来，继而乘公交车各自回到家中。事后吾曾有《南州春色·偕友登高揽胜》一阕描述当日情景，是以这儿也不须再谈甚了，莫若径将此词连同不久前亦得来、且借用词句题作《山松凝翠，石径绕墙隈》之画，一并示之罢——
南州春色·偕友登高揽胜
青栀子，
掩荒梅。
山松凝翠，
石径绕墙隈。
为惜轻阴邀野饮，
挈酒与朋随。
迤逦行当绝顶，
迎风传盏，
身畔白云飞。
极目渝州旷阔，
江流曲缓，
城郭幽微。
茫荡尘寰，
虚名浮利，
于此辨、
全似齑糜。
乃觉人生真味，
多自逸闲来。
一次与友兄于南山中新行一僻路。方离得惯常主道，眼前则峦林森密，草石清润。尤奇者，一派黛色苍岭之外，正有灿烂夕阳透过茂繁之树，将所步山径一带，无论亭廊屋舍、荆莽坡岩，通抹上浓厚金辉。心大感之，乘其时，面对澄明美妙之景，与友且言且笑，且吟且歌，当称几至忘乎其形。归而思忆其境，得斯图。辑录时题曰：夕阳山中路。
《随记初夏游趣》。己五律诗意，记己亥初夏与卅年故交某兄游玩涂山湖并沿南麓山路而归之事。诗曰：“雨余滋暑气，携手步山湖。柳荫藏栖鸟，波光泛跃鱼。两心同净水，一意类真如。归路觅花事，茫然几至无。”画作既将煦和云日下满幅晴光淡荡、山气蒸腾、岸柳拂风、湖波漾影之意趣，淋漓尽致一总抒写。而当时与友兄那般恬然自得情味，更是凭以文辞及笔墨水色，并作形象表达。诗中所说“觅花事”，乃归途中一路寻采那俗称“老虎杆”之山花，那可是每在这月份游山之时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。咳，今友兄作古，此则何等珍贵的人生忆念！文士画者，藉己身之长，将俗生真切感受揽撷入艺，果可称诩哉。
《金盏子令·偕伴野饮冬雨中》。己词意画作。笔下现此场景，观之满心热血涌腾。兹亲历实境也：弥天雨雪纷飞，寒风劲拂，野岭断崖边，高松之下，岩坎脚稍稍背风处，俩“中老年人”，兀自不管不顾，却在那厢带点酒菜，推杯传盏，相言甚得。似可毫无夸张地说，斯境较之于古，亦能忝附于魏晋人后的。而此前近三十年间，吾与某友兄，在这江南麓岭溪原湖滨莽涯间，如此这般“野饮”，少说也有三二十次。当时俩人长约，每年“保底”一次，或春秋各一。各种风日晴和乃至温润细雨中之茫茫记忆，自是已不可一一掐指细数。而画中这次，因实是忒“胆大妄为”了些，所以印象极为深刻。可异者，那般情形下酩酊而归，居然二人不唯平安，尚且连伤风感冒也无，真个是颇堪自豪了。至若那数十次的细酌闲聊中，俩人将那天地人寰，鬼域冥界，凡可识涉之话题，说得还有哪般遗漏，至今咱亦想不起来。实话实说，吾与友兄，并非是般般见解一致，却反是连人生一些基本态度，都是迥然不同的。但彼此既知不是同类状况下成长起来之人，亦然又非在同一时段磨合人生见解，所幸现时则又还能够明心见性、推诚相待，是以仍是情投意合，稍别一段时日，便会想念而只要吾辈有闲（友兄自来闲逸），就忙不迭又得重邀再会的。当时吾曾有感而咏诗赠兄，道是：“春水泛溪相挽涉，秋云迷道共谈行。愿君与我俱康寿，长享此生闲逸情。”然孰料今友兄竟倏忽撒手而去。痛惜无奈之事，多说何益……还是将心中斯情斯境说道描绘出，以传知于世罢。兄有知，自当心慰于九泉。附此画所据原词：“凭它朔气，挟风霜雨雪弥山。江南逸友，傍苍崖席地，轻把杯传。 红尘俗世，难得斯乐，达者唯安。岂管他、营营苟苟，一醉高眠”，以益友兄今在仙界怡然舒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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